读书旅记之《我不》

2021-07-30

《我不》里记录了很多真实的小故事,读起来的感觉就像站在绵绵丝雨中。

有很多感受,却又不知以何开口。

那就不说感受了,看故事吧。





弟弟

摘自大冰《我不》



万事万物林林总总,既非凭空生,亦非独立存,必是因缘和合,聚化而成。 欲说缘,先说因,因缘具足,方有了万物暂时性的组合,否则是扯淡。



(一)

有天我把小屋的成员盘点了一遍,日常羡慕了自己一分钟。

羌、彝、藏、满、回、瑶、蒙古……

小屋6个分舵收留的40多名歌手涵盖了十几个民族,各族人民大团结。

个中我最亲的是白玛,门巴族,和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一个民族,少数民族中的少数民族。

他来自西藏林芝雅鲁藏布大峡谷拐弯处,全名白玛列珠。

白玛一直很奇怪,为何我总是肉麻兮兮地喊他弟弟。

一直到此刻,白玛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进入小屋。

想想就觉得好玩儿——背后的那个故事,他并不清楚……

白玛唱歌好,酒量好,体能好,心眼儿实诚,偶尔我会派他去执行一些特殊任务。

比如:去把老兵弄死一个晚上。

所谓弄死,指的是喝死,老兵老了,不宜独自喝闷酒,我不在古城的日子里,总要有人替我去消灭这个老东西的孤独。

白玛的门巴萨玛酒歌和他的酒量一样动人,可涤前尘,可慰风尘,每每将老兵傻笑着放翻,当真是祛愁洗心的不二人选。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白玛每每胜利完成任务后,会玩上两小时的失踪,手机也打不通。起初小屋里的人不明就里,白玛一失踪就咋咋呼呼地给我打电话,各种担心。

我打电话问老兵要人,他已经醉成王八蛋,肿着舌头喊:白玛不是回家了吗?唱着歌走的……你让他滚回来,我还能行,我没四……

什么没四?你还没六呢。我挂了电话,太烦人了,老家伙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喊:……再来一饼!

“瓶”字他念成“饼”,都醉成啥样了都,舌头都僵了……

哦,看来白玛回住处了,他的住处距离古城5公里,应该是在走路回去的途中,喝了酒不骑电动车,看来意识还很清醒。

这孩子,醉酒了也不忘省打车钱,肚子里装着一斤白酒吧嗒吧嗒走路回家去睡觉这么生猛的事儿他干得出来。

这么生猛的事儿,他不是第一次干了……

他第一次在武汉见我时,也是走路来的,从遥远的蔡甸区东风大道走啊走啊走,终于走到地铁站,然后一路贴饼子般挤到伟大的光谷。

那时候他即将成为小屋的歌手,应我的要求,顶着一头雾水来面试。

初见面时他愣了半天,嘿嘿地笑着搓手。

他说:我所有的同学都不相信大冰会回复我的私信,还约我吃饭……老师你怎么这么奇怪?

我说呸,别喊老师,喊老哥。

他用力和我握手:哇,就是这样一双手写出的那些书啊,唉,原来老哥你的手又粗又短的……怎么手腕上还有个烟疤?

我说别问那么多,先吃饭聊天。

我和小明带他吃了法餐,开开心心地聊天扯淡,饭后送他回学校,可他不上车,龇着牙笑:老哥,吃这顿饭已经很让你破费了,就别再花汽油钱,我可以坐两站地铁,然后走路回去呀。

汽油钱能有几个鸡毛钱?跟我较这个劲干吗?

可他坚持要较劲,咋说都不上车,于是我用裸绞将他放翻,叠巴叠巴塞进越野车的后备厢。

我和快车手小明把他运回了遥远的蔡甸,抵达目的地时我深吸一口气,车程58分钟。

白玛一直到下车时都在碎碎念,各种嫌弃我们,指责我们一来一回浪费了太多汽油钱。

这么远的地方,地铁并不能缩短多少路程,他当真打算走回来?

我×,他好像本就是走路去赴约的。

我年轻时代体能最巅峰时期,徒步行军最高纪录是每天60华里,和他一比,洒洒水毛毛雨。

返程时小明吓坏了,她问:你从哪儿认识的这号大神?神行太保吗!他如果去玩徒步,秒杀全中国的户外俱乐部……

小明高中时代就徒步过滇藏线,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能让她敬佩到花容失色的人真心不多……

我摇下车窗,点上一根烟,淡淡地告诉小明:我这个弟弟,永远不可能去把徒步当玩……他活到22岁,一直都在徒步。

小明皱眉:搞么事?才见了一面就认弟弟,肉不肉麻啊你?

她说:个斑马[1]!谁允许你在我车上抽烟了,赶紧给我把烟掐了,不然你也给我徒步回去。

我是个有骨气的人,但我深知,永远不要和一个武汉姑娘对着干,因为你不会赢。

就像我深知,永远不要和一个像白玛那样的门巴族孩子比赛徒步,因为你不会赢。

在考来武汉上大学之前,白玛住在遥远的墨脱。

那时他是个小背夫。

传说中的墨脱背夫。



(二)

十几年前,中国背包客运动乍兴,彼时概念界定尚狭窄——众人朴素地崇尚毅力、勇气和体能,比如,走过墨脱爬过乔戈里峰(K2)。

墨脱,秘莲花,白马岗。

墨脱是西藏的西藏,高原孤岛,当年墨脱不通公路,深深藏匿在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最深处。

那里是边境,没有办理边防证的人当年常被阻拦在兵站处,不少人哭着来哭着走,功亏一篑,千辛万苦来时路。

当年这里的路全中国最虐,像是老天爷专门造出来耍人玩儿似的。

路搁在喜马拉雅断裂带上,地震不来则已,来则翻天覆地,加之多云多雨,于是塌方也密集,泥石流家常便饭一样稀松平常。

20世纪90年代曾修建过一条公路,叫扎墨,花了老鼻子钱,倒也开进来过一辆车,然后路就断了,各种滑坡断面,被榴弹炮炸过三遍一样。

那车自打进来就再没出去过,日晒雨淋生锈掉漆,沧桑成了文物。

它至今还在忧郁地思索:我是谁?我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我他妈到底算是辆车还是坨城市景观雕塑?

那辆车孤独了很多年,特别可怜,墨脱正式通车是很后来的事了,全中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县。

墨脱公路通车之前,出入的路不过两条:一条是翻多雄拉雪山,从派镇走背崩。另一条走的是嘎隆拉雪山,从波密进。两条路皆长达一百多公里,徒步行军的话,快则三五天,慢则不好说……多少人万里迢迢慕名而来,但永远留在了这条路上,坠崖、雪崩、塌方、迷路或失踪,客死他乡。

山高路远,野林茫茫,阴雨连绵骤雨急降,筋疲力尽,道阻且长,旱蚂蟥噼里啪啦往人身上跳。

曾经有一个时期,那里没有Wi-Fi没有手机信号,徒步墨脱不找门巴背夫,几乎类似于爬珠峰不找夏尔巴向导。

门巴语里,背夫叫“容巴”。

殒命此路的容巴,亦不计其数。

早年间,背夫们结伴背物资时喊号子,谁号子断了,谁应该是掉到崖下去了,最凶险的那段叫老虎嘴,下去了也就下去了,罕有虎口脱险的。

几十年来不通路,墨脱背夫靠双肩背盐巴和粮食,背各种物资。

钢筋水泥等建筑材料也靠他们背,背过吊桥藤桥,背上溜索,背着爬过海拔4000多米的多雄拉,雪崩来了跑不赢,持咒念经,听天由命。

一个墨脱背夫平均负重80斤,最多能背80公斤,整个县城都是靠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背出来的,成千上万吨的物资。及至近年,路虽通车了,徒步旅行者却渐增,容巴渐渐服务于旅行者的辎重行李,什么他们都背,偶尔也无奈地背起某些累哭了的大活人,给人当腿。

门巴人惊人的体能,小屋里的人见识过。白玛初来小屋时恰逢供货商送啤酒,两根烟的工夫,连卸车带码货,他一个人搞掂了满满一皮卡的货。

车停在50米外,库房在二楼,这孩子跑前跑后跑上跑下连个汗星子都没落,玩儿似的。我和老兵张着嘴仰着头傻看着他,他扒在窗沿上龇牙,黑黢黢的高原脸上灿烂无比。

他笑着咽口水:啊呀,这么多啤酒呢,我能喝一点儿吗?

我说自己家的东西客气个屁,弟弟,松开腰带你随便造!

我和老兵蹲在楼下抽烟,各种啧啧。老兵说,按这家伙的体能,应该会是个不错的侦察兵坯子。我们谈了一会儿单兵负重越野和武装泅渡,而后爬上二楼去陪白玛喝一喝,刚一冒头集体唬了一跳…… 就这么一会会儿的工夫,大半箱风花雪月易拉罐干没了?这什么肚子?怎么这么能喝?!

白玛就乐:啊呀,这个酒嘛,水一样,还是我们墨脱的鸡爪谷黄酒力气大一些。

欸?不好喝你还喝这么多?

好啦弟弟,开玩笑的,喝吧喝吧随便喝。

他拘谨了一下,也就放开了,说以前在墨脱一个鸡蛋卖5元钱,一瓶啤酒要卖20多元,一来冬天雪封山,物资运不进来,二来主要是运费贵,全靠人背,背酒的人全是喝不起的人,舍不得……

容巴背货用脑袋背,藤带子勒在脑门上,走得再累货不离身,全靠Y形的多马顶一下,歇歇脚。

一根多马传几代,白玛家里几代人都当过背夫。

白玛列珠是墨脱历史上最后一批背夫之一。

他很小的时候就成为一个容巴。

12岁。



(三)

白玛1994年生人,家里小孩八个,过世了三个。

病死了一个姐姐,病死了一个弟弟,摔死了一个哥哥。

大哥那时跟着爸爸当背夫,走到汗密往背崩的二号桥附近,摔死在塌方区。

只有爸爸和家里那匹马回来,亦是伤痕累累,妈妈陪着他们在野地里坐着,听不到哭声,只有整夜整夜的沉默。

像许多摔死的容巴一样,关于大哥,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爸爸是还俗的藏传佛教宁玛派僧人,妈妈是普通的门巴妇女。不能当背夫的季节,他们需日日在田间劳作,不然没有吃的。二哥大白玛8岁,他负责背着白玛在村里上小学。一年级读完后,乡里小学招生,二哥没去,去了就没人照顾白玛了。

山野贫瘠,男儿早立,二哥自此辍学,却并不觉得白玛欠他什么。

大孩子照顾小孩子是门巴人的习俗,此地瘴气重,缺医少药,蛇虫出没,幼小的孩子容易夭折。

妈妈后来又生了一个弟弟,那个弟弟就差一点点夭折。

白玛说他记得很揪心,弟弟是深夜生的,生得太不是时候了。当时村里修水电站,每家每户都需要出几个背夫去“80K”背钢筋水泥,爸爸也去了,家里只剩下妈妈、白玛和二哥。

当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夜,白玛负责光着屁股在一旁哭,妈妈负责生,负责接生的是二哥。

没有别的人选了,村里那夜是空的,接生等于迎死,二哥当时不过13岁,双手颤抖,浑身的血。

几天后爸爸回到家,二哥才哭出声来。

他涕泗横流地喊:阿爸,家里都活着……

弟弟出生后,白玛接替了二哥的责任,二哥则开始跟爸妈下地干活。

白玛像当年的二哥一样,背着弟弟去村头上课。他那时最羡慕同龄人中家里有爷爷奶奶的——家务活可以少干,玩累了有人给做饭,肩膀也不会老是那么酸,起码不用每天背上湿漉漉的了。

弟弟小,经常在他背上大小便,就像他小时候在二哥背上时一样。

8岁时,爸爸送白玛去乡里上学,从村里到乡里走了一整天,沿着雅江走,越过一处处塌方。这样的路,没有大人陪送,幼小的孩子不可能活着走到学校,村里就有孩子是这样死去的……

白玛住校,学费不用交,粮食需从家里带,还有油和盐。

墨脱是西藏为数不多的产稻米的地方,但产量不高,大米不够玉米凑,两种粮食混着吃,也就饱了。

肉吃不到,白菜是学生自己种,周末也挖野菜,天囔菜、盘当菜……这样才够吃。那时男生女生都带着墨脱秋旺刀,不为防身,为学校厨房砍柴。

学校有自己的山地,用来给学生们做粮食补给,每年都会烧烧山,种点儿玉米。

远古时代的刀耕火种,不只存在于历史课本里,还依旧存活在这里。每年的烧山都极为壮观,铺天盖地的火焰,各种爆炸声,热浪轰轰地袭来,一波又一波,眼睛都快被烤干。

几个小时后,大片大片的灰尘从天而降,各种奇怪的味道也袭来,有烤灌木、烤杉树、烤甲虫、烤蛇……

烧山后的晚上惯常会下雨,那雨猛下猛停、忽停忽下,像被未知的神明操纵……

白玛后来跟着老兵的消防救援队去巡逻,遇见火他是不慌的,他在上小学时就已经习惯了,那时这一边书声琅琅声嘶力竭,那一厢漫山遍野噼里啪啦。

来来来,看看谁比谁的声音大。

墨脱的孩子也过六一儿童节,过年一样开心,这一天有肉吃,饭也是纯大米。其余的时间,依旧一半大米一半玉米。周末学校有时不开伙,白玛就去走读生家里帮忙干活儿,这样能混口热饭,家里的小锅米饭比学校的大锅饭好吃多了。

除了寒暑假,学校没有规定其他放假时间,谁粮食吃完了谁就放几天假回家去拿。

白玛基本没享受过这取粮假,他的口粮一般由二哥送来,一天的山路,七八处塌方,大几十斤粮食,二哥吭哧吭哧地背来。

袋子落肩,清清楚楚一圈汗。

二哥脑袋上一个肉凹槽,常年背货背出来的,容巴们都有。

走夜路会丢命,也没几个人有那样的体能,故而当天没办法返程,二哥就在宿舍跟白玛挤一晚,第二天早上会叮嘱一句:拉讲咧布哎。

然后就走了。

二哥沉默寡言,见了老师和同学只会笑,他不会藏语,也不会说汉话。

每次等二哥走远后,白玛都会哭一场,良久才能平息,任凭同学们笑话。

他从9岁、10岁起,总觉得心窝里疼,觉得二哥的人生是被他毁掉的。

很多二哥的同龄人已经在县里上学了,还有些人考去了林芝,将来说不定能去拉萨……

而二哥一辈子只能这样了,种种地,当个容巴,拄着多马,脑袋上一圈肉凹槽。

不定哪天就会跌落在哪个悬崖下……

…………

来小屋上班后,白玛经常在休息时窝在小屋对面的台阶上,笑眯眯地看着行人,捻着佛珠。

我问他念的是什么经,他告诉我说是在持咒,祛灾祈福保平安,回向给两个哥哥。

我问,哎哟嗬,那有我的份儿吗?

他笑:啊呀,这个可以有啊我的老哥。

他说:老哥,有时候觉得你很像我二哥,对我好得很呢。

他问:哎,咱俩素昧平生的,你为什么偏偏把我招进小屋呢?从来没挣到过这么多钱搞得人心里慌慌的,我家里人都以为我加入了什么犯罪组织呢……

我说:收!快憋哔哔了,好好念你的咒去吧。

一来全是你劳动所得。

二来……都是你早就应得的。



(四)

每个人的起点不同。

有的人12岁就可以出国留学镀金,有的人12岁时为了继续读书,而当背夫。

那时白玛小学刚毕业,砍柴种地带孩子磨玉米样样可以,酿酒也可以,背着和自己等重的货物翻山越岭也是可以的。暑假时他跟着爸爸和二哥去派镇背货物,路过大哥横死的那片塌方区,新生的灌木和杂草森森,脚下的白玛西日河汹涌,如狼似虎。

爸爸和二哥的脚步不停,他追赶上去,沉甸甸的肩膀和心。

12岁时,他的面相已成熟得像十五六岁,体能也接近成人,能背50多斤。到初二时,背负力已完全等同于成年人,普通话也打好了基础,基本上可以跟汉人无障碍沟通。

起初独立揽活儿时,他没什么经验,问那些旅行者:你们需不需要民工?

旅行者反感坏了,觉得不浪漫,说应该叫向导或背夫。

游客少,背夫多,像白玛这样年纪小的几乎抢不到生意,好不容易碰见几个游客,头天说得好好的,转天早上就爽约。对方的理由颇具正义感:你未成年,雇用你犯法。

那些背包穷游的人说:未成年就出来干活,是不对的!你这种现象需要曝光!白玛急得快哭了,操着生硬的普通话辩解: 我们这里穷啊,没有什么成年不成年,我们全家人都在帮我挣钱,我如果不一起多挣些钱,将来没办法继续上高中、上大学,弟弟妹妹也没办法上学……

夏虫不可语冰,那些人并不知这里的辍学率及其背后的诸般原因。

他们不会知道,有的孩子为了改变命运而外嫁,有的当了保姆去了拉萨,有的因是家中老大必须作为主劳力回家……有的必须和家人一起劳作才能维系一个家,乃至将学业延长,比如白玛。

争执了半天,那些人最终雇了他,但只给了成人背夫2/3的工钱,理由还是他未成年。

原来那些义正词严,全他妈是为了杀价。

那些丢尽内地人脸的套路,那时的白玛是不懂的,他是质朴的门巴。

他只一味高兴有了生意,傻呵呵地和人保证:放心吧,这些包我都背得了,我光着笔[7]也能翻过多雄拉!

别人吓了一跳,听不懂什么是“笔”。

他卸掉黄军胶鞋,抬起脚掌去证明:你看,全都是猛囊,走多远的路都没问题!

即便被坑,寻到生意的机会也是少的,等得时间久了,盘缠和干粮也就尽了。

白玛那时从一天三顿减到一天两顿,再到一顿,最后饿着肚子去揽活儿。

这些事情是不能和家里讲的,爸爸已经老了,二哥已经够累了,而他坚信自己已经长大,不能偷懒躲在家里,只让爸爸和哥哥去当容巴。

若是那样的话,怎配当一个门巴?!

找到生意的时候还是有的,奇奇怪怪的客人不少,有被蚂蟥沾了吓得哭一上午以为自己中了剧毒命不久矣的,有沿途收集各种活昆虫的,有见什么动物都问能不能吃的……

白玛好生奇怪,怎么见到什么动物都想吃?

你们……不是从不缺粮食的地方来的吗?

他们确实是从不缺粮食的地方来的,缺的是爱。

有些雇主认为既然花了钱,就要花得值得,并不体恤他还是个孩子。

按理讲,越走包越轻,吃的喝的都在消耗,但好多次白玛越走包越重,某些所谓的背包客把白玛当超市的购物车用,一路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他包里塞。

塌方区看见破石头,非说是化石,硬塞进包里。

原始森林看见烂朽木,硬说是珍贵木材,又给塞到包里……

白玛呼哧呼哧喘气,拉犁的牛一样往前拱着。他们又指导白玛说: 知道你为什么累吗?背包的姿势不正确哦,有长期徒步经验的人都知道,重心应该搁在腰上,不能只靠肩膀的力量……

他们口口声声热爱西藏,他们心心念念来这里洗涤灵魂、净化心灵。

他们有徒步经验,他们好为人师,他们热爱大自然,他们空着手走着。

旁边是个13岁的当苦力的孩子。

白玛后来总说他不委屈,毕竟人家花了钱了。他说:他们的钱,应该也是辛苦挣来的。

他说:他们用来游山玩水的钱,说不定也是在自己的家乡当牛做马挣来的。

我和他谈起月光族、余额不族、啃老族,他怎么也接受不了啃老族这个概念。他问:真的吗?真的有很大一批人快30岁了还让爸爸妈妈养着?他们不会心疼人吗?他们自己的心不会疼吗?

白玛提到过一个小伙伴,也是少年背夫,遇到的是一个微胖的女客人。

女客人走了两天,就走得不要不要的了,第三天非央求小背夫背她。5个小时的路程走下来,小背夫还没说什么,那女客人先发制人:哎,加钱就加钱,但你别给我漫天要价。

小背夫瞪着那个女客人看,气憋了半天,喉咙里呛了一下,哭成了个孩子。

许多复杂的东西他还理解不了,他本就还是个孩子。

他没想过加钱。

白玛还提到过另外一个小伙伴,发小,从小一起长大,叫次仁旺姆,初三时死于头痛病。

旺姆死在大雪封山的季节,本来是小病,去林芝就能治好,但那时嘎隆拉隧道尚未打通,就算最勇敢的容巴们接力翻山送她,也无法将她活着送出去。

旺姆下葬时,人们在挖坑,白玛负责拿着树枝子赶苍蝇,门巴人的习俗,不能让苍蝇落在离去的人身上。

门巴人还有一个习俗,下葬时家属是要回避的,眼泪不能落在尸身上,泪会化作暴雨,哭声会变成巨雷,让她在那边那条路上走得艰难。

旺姆妈妈给了白玛一双旺姆生前最喜欢的旅游鞋,嘱咐白玛帮她穿上,但白玛扔了……

必须让你有遗憾,这样你才会重返这个世界。

虽然这个世界没有那么轻松,没有那么仁慈,没有那么公平。



(五)

白玛初来小屋时,除了我喊他弟弟,所有人张嘴就喊他哥,还有喊叔的。

我说他是九〇后,大家都乐:开什么玩笑,他比你都老好不好?摆明了七〇后哇。

白玛也乐,他性格极好,眯眼笑着,扭着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挨个儿和人握手。

他的手茧厚皮糙,于是歌手们坚信我是在胡扯,也难怪他们尊老,白玛一额头美颜相机都拯救不了的抬头纹,着实太沧桑。

转过天来,小屋歌手羊鹿儿拽住我的袖子抹眼泪:我以为我就够苦了,怎么他比我还苦啊?

羊鹿儿从东北老工业区来,下岗职工家的孩子,是个不错的弹唱女歌手,也是头工作狂魔。她从不休假,天天唱歌唱到后半夜——母亲身患绝症,她是他们家唯一的指望和收入来源。

关于未来她没什么抱负,不化妆、不逛街、不谈恋爱,唯一的理想就是母亲能多撑几年。

这个苦兮兮的穷姑娘抹着眼泪儿问我:你知道为啥白玛食指少一块吗?

她抽抽搭搭地描述,是小时候干活,被柴刀切掉的,然后他只拿自己的童子尿滋了一下伤口,衣兜撕下来,包了一下!

她嗷的一嗓子哭出来:他妈的,咋连个创可贴都没有啊?

羊鹿儿心软,易动感情,我怕她哭死,没敢告诉她白玛小时候不仅没见过创可贴,而且7岁之前连鞋子也没的穿,别人车接车送上下学的年纪,他为了上学差点儿命葬嘎隆拉雪山之巅……

穷孩子易抱团儿,羊鹿儿后来总喊白玛一起吃饭,她为了省钱自己开伙,顿顿一锅地三鲜,俩人稀里哗啦埋头苦干,吃得那叫一个香甜。

羊鹿儿感动坏了,不仅是因为厨艺终于得到了肯定——白玛从不剩饭,更多的是因为白玛懂事,回回主动刷锅洗碗。

她说:你看你看,你看人家白玛多勤快多给面儿,唉,不像有些人哦,人和人可真不能比……

这话是说给高高帅帅的阿哲听的。

阿哲有时也去吃饭,也刷碗,但总剩饭……好像除了白玛,小屋的歌手里没几个人爱吃羊鹿儿做的菜,我也不爱吃……

炒菜不是干煸,好歹你也放点儿油……

谁说放酱油就等于放油了?再说土豆子怎么切那么大块儿?

阿哲是咸阳人,罕见的好歌手,也是个出色的钳工,善于维修水泵、散热器、水泥运输带、水泥搅拌站。来小屋当歌手之前他是个外派劳工,工作地在卡拉巴德,位于中亚,吉尔吉斯斯坦。

阿哲和鬼甬魏通并称小屋两大哑巴,沉默寡言到死,除了唱歌基本不说话。

这俩工人无产阶级平时对我这个流氓无产阶级爱搭不理的,却罕见地亲厚白玛。

好多个明媚的下午,他们躲在书店二楼上聊天扯淡弹吉他,白玛给他们唱门巴加鲁情歌,他们帮白玛补课,教了他许多吉他弹奏技巧和乐理知识。

阿哲还和白玛探讨创作:……写歌之前讲究积累,要多和人沟通多和人聊天,深入了解不同的人生和人性才行。

我和小樱桃在楼下听得那叫一个新鲜。

疯了吧,你自个儿都闷得像块木头似的还教别人放得开?

小樱桃说,她和阿哲一起带白玛吃过饭,结果把白玛给吓坏了。

樱桃不是歌手,是小屋丽江舵现任义工小管家。她是个没家的孩子,在超市里当了好多年导购员,两年前漂泊到小屋后就赖着不走了,决定在这里攒够嫁妆从这里出嫁,如果没人肯娶,就在小屋待一辈子。

小樱桃一生不羁放纵爱夜宵,最爱小龙虾大对虾皮皮虾各种虾。

她带着一堆人浩浩荡荡地去找皮皮虾,菜一上桌,先伸出挖掘机一样的爪子,结结实实往白玛盘子里抓了一大把。

白玛愁眉苦脸,他活了20多年从没吃过海鲜,好怕怕地看着这些虫子。更让人害怕的是,这些吧唧吧唧吃虫子的人非逼着他也吃虫子,还一个劲儿说好吃。

这些海里的虫子,长得像墨脱山里的“步”虫子一样……

……他们怎么啥都吃?这里不是不缺粮食吗?

白玛后来总说樱桃对他好,应该就是从那次吃海鲜开始的,樱桃挨个儿帮他把虾剥好,说这样看起来就没那么可怕了。樱桃往他嘴里硬怼,说吃吧吃吧快吃吧,不吃白不吃,反正是公款哈哈哈……

樱桃说白玛讲究,阿哲也夸白玛讲究,羊鹿儿说白玛一领到工资就请大家吃饭,一请就是好几顿,顿顿不让别人买单。

羊鹿儿在电话那头咂嘴,说明白他有他的尊严,只是让他太破费了……

嗯,我告诉羊鹿儿,白玛身上的这种讲究,我很早之前就明白了,且越来越明白。

第一个月的薪水给白玛发了8000元。

除了白玛自己,小屋里没一个歌手有意见。小屋本是个抱团取暖的地方,大家都很期待白玛可以一个暑假挣够半年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但他自己紧张了好几天,天天怀里揣着那些钱,听说请大家吃完饭结账时,怀里摸出的钱已经汗漉漉地发软。

听说他家里人也紧张坏了:你那个什么酒吧的什么老板,是不是准备养着你去贩毒?

他给我发过信息:老哥,搞什么鬼啊?!

我没搭理他,抽着烟,摸着右手腕上的那个烟疤,隔着千山万水从监控摄像头里看着他抓耳挠腮。

不出意料,白玛把工资只留出了一小部分当学费,剩余的全汇给了弟弟们,他学着二哥当年的样子,给弟弟们打电话:好好上学。

在来小屋之前,他每个月都会勤工俭学,给弟弟打学费和生活费。

弟弟们都很用功,都在上学。

第二个月发给白玛的是10000元。

发薪那天樱桃打来电话,说白玛气坏了,他说自己初来乍到,怎么可能领10000元?搞什么鬼啊?一定是发错了。

我说,那就再给他加3000元,直接打卡上。

樱桃就笑:哥这么偏心白玛,是因为曾经在西藏住了好几年,有情结吗?拉倒吧,当然不是什么情结,说了你们也不懂,懂了你们也不会信……

电话叮叮响个不停,白玛打来的,气死你,不接不接就不接。

一旁的小明礼貌地问:这位先生,请问你是不是要搞事情?

她说:个斑马!赶紧接电话别再让它吱吱了不然把你和手机一起从二桥上扔下去信不信?

我是个很有骨气的人,但我深知,永远不要和一个武汉姑娘对着干……

淡定地,随手设置了静音,又下意识地摸摸手腕上的那个烟疤。

耳畔江风徐徐,眼前历历晴川。

白玛哦白玛,我健忘的弟弟……

不用对我说图及切,那都是敏度的,这些穆欸本就是你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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